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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革后期在省艺专任教的日子

来源: 潘文鸣
 
 
 
1 干校重新分配工作
1972年春天,林彪事件已经过去半年,这件在世界范围都脸面扫地的政治丑闻,在国人心中引起的震撼和困惑,已经逐渐烟消云散,人们在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以后,都不想再当傻瓜,期待开始过一种新生活。但新生活在哪里?

省五七干校一大队四连(即原省文化局)领导班子在我的抵制和坚持下,被迫对我的审查结论做了一改再改,最后由省五七干校一大队肖军代表出面,征求我的意见,并要求我在审查结论上签字。

我虽然觉得自己受了迫害,没有给我赔礼道歉,也没有在原省文化局群众中给我恢复名誉,心里十分委屈。但肖军代表一番话,让我委屈情绪得到很大缓解。

他说,在革命队伍中,对干部进行审查,已经是一种传统。在审查过程中,有的人受的委屈比你还大——隔离审查,不准回家;拍桌子瞪眼,甚至搞逼供信……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。你的问题,严格按照党的政策,坚持实事求是,经过内查外调,终于搞清楚,写的结论没留什么尾巴,对你以后的工作,只有好处,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。

我觉得肖代表讲得有道理,因为从延安时期开始,一直到文化大革命,冤死的人无计其数,便在审查结论上签了字。

肖代表又说,根据你的愿望,上级研究决定,分你到贵州省艺术专科学校去教书。你还有什么意见?

不错,就工作分配问题,肖代表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。我当时曾经表示,我的情况不适合在党政机关工作,因为我不是党员。但内心真正的想法是,经过六七年的亲身体验,使我认识到,党政机关里的干部,只有像刘培华和娄广华一样丧尽天良,才能站住脚,才可能往上爬;你要是做一个正直的人,坚持说真话,或是你出身成分不好,你即使夹着尾巴做人,在这些机关你也很难混下去——运动一来,弄不好,随时可能被整到劳改农场去。所以,对我来说,只适合去搞业务。

搞什么业务呢?在这种政治运动不断的社会里,远离政治,搞纯技术最好,可我不是学理工的,我学的专业是戏剧文学。这个专业强调为政治服务,动辄犯错误,假如出了问题,再和家庭出身一联系,问题就更严重……想来想去,觉得自己高中三年英语课学得还认真,只要有教材,在这个穷乡僻壤给初中学生上英语课,还是可以混饭吃的。因此,我向肖代表提出,是否可以分我到中学去教英语?所以我问,到艺校让我教什么呢?

肖代表说,至于教什么课,由省艺校的领导来安排。

就这样,从1965年走出中戏校门,来到贵州,文化大革命折腾六七年,终于开始搞业务了。那年我已经34岁。
 
2 破败的省艺校
省艺校离贵阳市中心不远,骑自行车出城往南去花溪方向,还不到太慈桥,大概一刻钟就可以到艺校。

为了到艺校上班,我们夫妻勒紧裤腰带,买了一辆自行车。

去艺校报到那天,正是初春季节,天气晴朗,马路上车来人往。“一打三反”和“清队”运动曾经使我心灰意冷,而林彪事件又进一步使我的理想信念破灭。那些日子,我曾经变得十分颓唐,心想我这一辈子还能干什么?无非养儿育女,了此残生。没想到,离开省文化局以后,一种新的生活即将在我面前展开……

可是,当我走进艺校大门,我的激动心情马上烟消云散。因为作为省艺术专科学校和我想象中的样子,简直差别太远。走进校门,只见整个校园里面没有绿树,没有花坛,到处高低不平,杂草丛生,一片荒凉景象。再看艺校大门里的收发室,里面摆着一张陈旧的课桌和一把椅子,室内空空荡荡。收发室对面不远处,是十几间低矮的平房,就像北方乡下农民住的土屋,人说那是教师宿舍。再往校园里走,下个小坡,是一个篮球场,篮球架陈旧不堪,而在篮球场的另一端,正在盖一栋独门独院的宿舍,听人说,那是专门为文革前调来的校长刘大嵩一家盖的“校长院”,尚未完工。篮球场的南面稍微像样的一栋建筑是四层教学楼。而篮球场的东面,是类似工棚一样的学生食堂。再往东是三层红砖楼,人说那是学生宿舍。
 
整个艺校,从校园里的一片荒凉,到宿舍和教学楼建筑的陈旧,使我不免想到,这难道就是贵州省的艺术专科学校?贵州的艺术人才就在这里培养?从贵州解放到文化大革命开始,十五六年的时间,莫非贵州的贫穷落后面貌依然像解放初期?面对艺校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,我对贵州的贫穷落后有了更深刻的感受。 

经询问,我在教学楼三楼找到艺校办公室,敲门进去,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戴副眼镜,坐在办公桌前,他就是办公室主任李祖楠。李主任看了我一眼,面无表情,我说是来报到。他接过干校给我开的报到函,打量我一眼,说你的档案已经从干校转过来,经校领导研究,决定你到我们学校文化课教研室,由教研室负责人蒋大鹏老师给你安排教学工作。说着,就派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姓孙的女同志带我去找蒋大鹏。

从三楼的办公室走下来,向东绕过学生宿舍楼,蒋大鹏就住在学生宿舍后面的两间小平房里,小孙敲门,只见一位瘦瘦的中年人开了门,小孙对他说,这就是从五七干校分来的潘老师,李主任说,你可以把情况向潘老师介绍一下,说完转身就走了。

蒋大鹏把我让进他的宿舍,让我坐在一个方桌旁的椅子上,对我说,我们教研组已经得到通知,听说你要来我们组,大家都很高兴。现在的情况是,学校还没有开学,音乐舞蹈班和京剧班正在招生。他又说,文革前,学校还有一个黔剧班,现在,参加文革的学生都已经分配走了。他说,你分到我们文化课教研组,我们负责给初中班上文化课,学校还有一个高中班,由贵大毕业的一位老师负责。经小组研究,决定让你给京剧班上语文和数学课。说着,还把已经准备好的教材发给我。最后,他说现在学校里除了招生,没有其它什么事,你每周五上午来学校参加政治学习,来看看有什么事情,其余时间可以在家里备课。

就这样,我成了贵州省艺术专科学校的一位正式教师。
 
3、走进艺校以后
通过每周五的政治学习,我认识了文化课教研组的几位教师。在文化课教研组里,有三个男性和四个女性共7名教师。男性教师除了临时负责人蒋大鹏以外,还有一个姓张的中年教师;四个中年女性的姓名是屠秀珍,李曼兰,另一个姓孟,年纪稍小一些大家叫她小黄。我们7个人负责两个京剧班和一个舞蹈班的初中语文、数学和政治课的教学任务。

每次政治学习,都由蒋大鹏主持。蒋大鹏比我年长几岁,他性格温和,说话细声细语,看来是个脾气很好的老好人。所以,我们的政治学习就完全不像在省文化局那样正儿八经,在那里大家发言都是报纸腔和社论调,言不由衷。来到艺校,蒋大鹏主持每周五的政治学习,除了读中央文件或报纸上的社论文章以外,大家往往是坐在一起闲谈聊天,实际上是大家交流社会新闻,或是学校情况,我们三个男老师常常是坐在旁边很少讲话,听四位女将的发言。

在四个中年女教师里,屠秀珍和我一样,听口音就知道是从北京来的。所以,在偏僻落后的贵州,屠秀珍对我有一种老乡见老乡的热情和友好。屠秀珍的年龄大概比我大一些,长得个子不高,腰宽体壮,样子十分精明。她就住在学校的教学楼里,丈夫在贵州广播电台工作,她有一个胖胖的儿子尚未到读书的年龄。

屠秀珍知道我住在城里以后,她就经常把一个辞海大小的塑料桶交给我,让我帮她从市内给她买酱油。当时贵阳人都喜欢到味纯园专卖店买酱油,因为这家的酱油味道好。这样,一来二去,屠秀珍就和我接触多一些,成了沟通交流的朋友。

从屠秀珍那里,我了解到,艺校在文革初期学生造反闹得很凶,特别是京剧班的学生,在北京南下串联的红卫兵煽动和组织下,打校长,斗老师,把学校搞得天翻地覆。所以,现在学校变得冷冷清清,就像一场天灾人祸刚刚过去,大家在心灰意冷中,彼此变得十分疏远,不知道日子如何混下去。
 
一天,屠秀珍问我,你见过刘校长吗?我说,还不认识。

她说,经常蹲在校园土坎上抽烟的那个高个子黑脸膛男人,五十多岁的样子,就是刘大嵩校长。听说刘校长是个部队干部,打仗很勇敢,没多少文化,南下到贵州以后,开始在赫章县当县委书记,娶了原来国民党时期伪县长的女儿做老婆。他是山东人,听说家里原来有老婆,好像是离婚没离家。屠秀珍又说,也不知道什么原因,组织部门在文革前把刘大嵩这样一个部队干部调到艺校来当校长,他既没有文化,又不懂艺术,这不是外行来领导内行吗?看来,屠秀珍属于心直口快那种性格。

来到贵州以后,我渐渐知道,在贵州的省级和市级机关,许多领导人都是“南下干部”。所谓南下干部,是指1950年从北方随部队进入贵州,完成剿匪任务以后,就转业到地方,根据他们在部队的级别,转业到地方以后,上至省委省政府领导,下至各单位的头头脑脑,大小都是官。但我还第一次知道,像刘大嵩这样的部队干部,也来艺校当校长。刘大嵩在部队可能是个团级干部,因此转业到地方,就是县级领导。

屠秀珍还告诉我,文化大革命开始,艺校的造反派把刘大嵩揪出来关进牛棚,没好久,赫章县的造反派就来贵阳,把他揪回赫章进行批斗。跟着一起去赫章的艺校造反派回来讲,刘大嵩在那个贵州最穷的县里,简直就是个土皇帝,说一不二。回来的人讲,赫章县城外有一片水田,每到夏天,水田里的青蛙叫声一片,弄得刘大嵩睡不好觉,他就命令县城里老百姓半夜里起来,到水田里去打青蛙,你说他像不像土皇帝?

经屠秀珍这么一介绍,我每次来艺校开会或参加政治学习,都开始注意校园里有没有一个黑脸膛男人。果然,在篮球场旁边的土坎上,经常有一个黑脸大汉蹲在那里,口里叼着一直香烟,双眼注视着篮球场那边尚未完工的“校长院”。他那样子就像一个老农民,在望着自己地里的庄稼,即使有学校的教师或工作人员走过他面前,他也目不转睛,理也不理。我心想,这个山东大汉,在部队里大概是个狠角色,能打仗,升了官以后,对手下战士可能就是这个样子,满脸冷酷无情。下到地方,当了县委书记,自然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土皇帝。

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冲击,现在他的脸上除了冷酷无情以外,又增添了仇恨和傲慢,即对造反派的仇恨,对手下人的傲慢。因此,我开始担心,假如他刘大嵩知道我曾经是省文化局的造反派,将来会不会整我,或者给我小鞋穿?

不过,屠秀珍告诉我,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和打击,现在刘大嵩已经懒得管学校的事情,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盼着早点把他的校长院建起来,全家人搬进去住新房,估计他已经离退休没有几年了。

艺校还有一位叫朱石麟的副校长,屠秀珍说,朱校长是搞音乐的,他主要是负责音乐班的教学。朱校长家住市内,有他的课,或者有事情,他就来学校,平日也看不见他。他在运动初期也受到造反派的冲击,情绪受到很大影响,除了上课,学校的事情他也懒得管。现在,学校里行政上的事情,就是李祖楠和小孙在负责。
 
4、学习给学生上课
在大学读书期间,我曾经多次下乡参加“整风整社”或“四清运动”。在农村生产队,面对男女社员,我已经学会给他们宣读中央文件和滔滔不绝地宣讲文件精神。我想,来到艺校给京剧班学生上语文课和数学课,只要有教材,无非是小菜一碟。

没想到,这些京剧班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和女孩子,他们和农村男女社员不同,农村的男女社员都是成人,和他们打交道,只要不摆架子,大家都是客客气气,不会有什么问题;和这些京剧班的小孩打交道,我一点经验都没有。他们都是小学还没有读完,就招来学京剧。这些孩子一般都性格比较活泼,喜欢打打闹闹,上专业课都还认真,觉得好玩;而对文化课有些孩子就不太感兴趣。所以,上课时,我发现他们精神不太集中,特别是一些男孩子,常常彼此动手动脚,或者交头接耳,或者彼此丢纸团,有的还离开位子,在课堂上走来走去……

我把这种情况反映给蒋大鹏,他说,这些京剧班的孩子都是这样,文革初期,京剧班的学生闹得最凶。现在,我们接受文革的教训,只能哄着教。屠秀珍的看法是,没有规矩不成方圆,上课要先整顿课堂秩序,给学生规定几条,不准乱说乱动,影响别人。我觉得屠秀珍讲得有道理,决定要先把课堂秩序整顿好,不然,教学就没有效果,等于误人子弟。

不过,在开始整顿课堂秩序前,我决定先看看蒋大鹏和屠秀珍是如何上课的。经两个人同意,我分别在他们上课时,坐在教室后排,听他们二人如何讲课,看学生的课堂纪律如何。蒋大鹏给京剧班的孩子上政治课,我发现他对学生就像幼儿园阿姨对五六岁的孩子一样,的确以哄为主,客客气气,婆婆妈妈,一副好脾气。结果学生听课不认真,有人在课堂上悄悄讲话,有些男孩子离开位子,或借车笔刀,或去掏别人的口袋等等。蒋大鹏只是平心静气地说,请同学们不要随便离开座位,请同学们翻开第9页,请同学们注意听……我想,这是不是文化大革命学生造反留下的后遗症?

听屠秀珍给京剧班上课,只见屠秀珍的讲桌上放一个竹条做教鞭,课堂秩序不好,她就用教鞭抽打黑板或讲桌,在响亮的教鞭声中,在屠秀珍凌厉的目光下,学生马上变得非常安静。但看得出来,学生对学习内容好像仍然兴趣不大。

听了蒋大鹏和屠秀珍两位老师的课以后,我决定要像屠秀珍那样,上课对学生要严格要求。我首先向学生宣布几条课堂纪律,诸如不准随便讲话,不准交头接耳,不准随便离开座位在教室走动,不准在课堂吃东西等等。并且说,谁要是违背这些课堂纪律,我就取消他的听课资格,让他出去。讲完之后,我问课堂里的学生:“听清楚没有?”回答我的是一片沉默,大家都不表态。没想到,这些十几岁的孩子,还有点不好对付。不过,我决定把整顿课堂纪律继续进行下去。

令我感到意外的是,第一个受到我的惩罚的,竟然是一个小女孩。那天是上语文课,为了活跃课堂气氛,使学生精力集中,我要求学生轮流读课文。就是说,课文由学生读,每人读一段,从坐在前排的同学开始。为什么要这样?我告诉学生,学京剧表演艺术,在台上的功夫包括唱念做打,其中唱功和念功都需要平日训练,读课文就是训练咬字清楚,发音准确,声音洪亮,声情并茂。学生听了以后,开始一个接着一个读课文。大概是轮到第5个学生时,她说“我不读”。问她为什么?她沉默,过了一会,她又说嗓子不舒服,有点感冒。

事情到此,我本来应该给她一个台阶下,课后再找她个别交谈,了解她不读课文的真实情况。但当时我年轻气盛,没有经验,教育理念也有问题,觉得自己的师道尊严被冒犯,就厉声质问她,为什么不早说?还说,你如果不想上我的课,可以离开课堂。这个女孩个性比较强,她站起来就往教室外面走,并且说,是你叫我走,对吧?我说,是我叫你走,而且你可以永远不来上我的课。这个女孩就毅然离开教室,出门把教室门哐地关上,扬长而去……

课堂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尴尬。
 
5、政治风云再起
林彪事件以后,全国陷入一片惊慌和混乱之中,毛意识到自己搞得文化大革命已经破产,在沮丧和痛苦中,他接到邓小平在江西写来的信,考虑再三,决定重新启用邓小平来收拾烂摊子。于是,1973年3月10日,中央作出《关于恢复邓小平同志的党的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的决定》。

邓小平复出后,在听取了教育部门领导和教育专家的意见以后,对1971年开始实行的推荐和选拔工农兵上大学的规定进行修订,增加了“文化考试”的内容,试图重新恢复用知识选拔人才的老办法。

“四人帮”一伙不甘心手中权力被邓小平夺走,于是在中共上层又卷起新的政治风云,这就是张铁生和黄帅事件发生的背景。

张铁生事件,我是从教研组的政治学习中知道的。文革初期,大家都关心国家大事,关心全国的运动形势,每天听广播,千方百计找报纸读,或者互相传阅红卫兵印的小报和传单;而在林彪事件发生以后,大家普遍不再对政治感兴趣,除了干本职工作,除了柴米油盐和老婆孩子,大家都无心去看报或听广播。但有些关心社会政治和国际形势的人,则千方百计秘密收听外国广播电台的广播……

大概是1973年夏天,那天,文化课教研组按惯例进行政治学习,内容是由《人民日报》转载,并加编者按语的张铁生给领导的信。这封信的主要内容是写他由于抓农业生产,没时间准备,所以对许多考试题目回答不出,希望有关领导能够考虑:究竟是录取那些埋头读书,一心想考大学的人?还是选拔像他这样热爱农村劳动生产的年轻人读大学?等等。

由于通过网络可以查阅当年张铁生事件的真相,因此在这里,笔者把1973年7月19日《辽宁日报》以《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》为题发表张铁生信的编者按引述如下:“张铁生同志是一九六八年的下乡知识青年,共青团员,现任兴城县白塔公社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队长。他对物理化学这门课的考试,似乎交了‘白卷’,然而对整个大学招生的路线问题,却交了一份颇有见解、发人深省的答卷。” 接着,同年8月10日《人民日报》另加编者按:“七月十九日,《辽宁日报》以《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》为题,刊登了一位下乡知识青年的信,并为此加了编者按。这封信提出了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、两种思想斗争中的一个重要问题,确实发人深思。”

读完报上登的张铁生给领导的信和编者按语以后,主持政治学习的蒋大鹏说,大家可以就报上文章内容议论议论。开始,大家都不发言,沉默一会,心直口快的屠秀珍说,头两年是采用“群众推荐、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”的方法上大学,听说在推荐过程中一些干部子女开后门的情况严重;而且那些工农兵学员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,进入大学以后,课都不好上。现在增加了文化考试,又说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复辟,那么今后上大学怎么个上法?

屠秀珍讲的可能是大家心里的共同想法,谁也无法回答。过了一会,李曼兰说,咱们中专老师,招生考不考试是领导的事情,我们只管上课就行。接着,大家开始议论艺术专科学校招生应该怎么招?如果京剧班取消文化课的考试,学生会不会更不愿意学?等等,而对什么是无产阶级教育路线,什么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这些抽象理论问题,大家不再感兴趣。

没过几个月,中国又出了一个黄帅事件。这个事件和我们文化课教师的教学就有直接关系了。

那是1973年底,北京海淀区中关村第一小学五年级班主任布置全班学生写日记,要求大家要写出自己的心里话。黄帅9月7日的日记写道: “今天,××没有遵守课堂纪律,做了些小动作,老师把他叫到前面,说:‘我真想拿教鞭敲你的头。’这句话你说得不够确切吧,希望你对同学的错误耐心帮助,说话多注意些……”。班主任看了这篇批评自己的日记后,说黄帅“提意见纯粹是为了拆老师的台,降低老师的威信”。于是,接下来两个多月,班主任老师号召同学“对黄帅的错误要批判,不要跟着她学,要和她划清界线”。

黄帅觉得自己受了委屈,便给《北京日报》写了一封信,她信中说:“我是红小兵,热爱党和毛主席,只不过把自己的心里话写在日记上,可是近两个月老师一直抓住不放。最近许多天,我吃不下饭,晚上做梦惊哭,但是,我没有被压服,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意见。究竟我犯了啥严重错误?难道还要我们毛泽东时代的青少年再做旧教育制度‘师道尊严’奴役下的奴隶吗?” 

四人帮一伙制造张铁生事件以后,觉得力度还不够,要在教育界继续树立一个“反对资产阶级复辟势力”、“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”的典型,于是黄帅的日记和信又被选中。《北京日报》把日记作了摘编,并在1973年12月12日加了编者按语公开发表。《人民日报》12月28日又在头版头条位置全文转载。几天之内,黄帅又成了中国家喻户晓的“敢于反潮流的革命小闯将”。

黄帅事件,给我们教研组的老师震动很大。大家在座谈讨论时,开始是分析黄帅和班主任老师谁是谁非,觉得黄帅的班主任老师的确有问题,不应该对一个五年级小学生的意见采取打击报复的手段。但黄帅把自己和班主任之间的矛盾捅到报社,被拿来大做文章,把黄帅树立为“敢于反潮流的革命小闯将”,这又有点让大家感到莫名其妙。也就是说,大家按常情常理来分析判断这个事件,谁是谁非清清楚楚;可是,一提到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高度来谈,大家就感到自己的觉悟跟不上了。

不过,大家最关心的是:当老师的对学生应不应该教育管理?究竟应该如何教育管理?另外,老师在学生中要不要树立威信?如果取消了“师道尊严”,新型的师生关系又怎样建立?……总之,我们以后的课怎么上?学生怎么教?大家一时困惑不解,无所适从。

另外,现在连小学生都动不动给报社写信,报社接到黄帅这样的信,就上纲上线,提到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角度来分析批判,这样下去,当老师的谁不提心吊胆?谁还敢认真教课?

果然,中央文革领导小组让黄帅到处演讲,在教育战线上大做文章。中国各中小学迅速掀起了“破师道尊严”、“横扫资产阶级复辟势力”、“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”的活动。许多地方也树立了黄帅式的反潮流人物。学校对学生的严格管理被指责为搞“复辟回潮”,许多学校出现了官员管不了、教师教不了、学生学不了的混乱局面。

黄帅事件,尤其使我惴惴不安。因为我在课堂上对那位不愿意读书的女孩的做法,也犯了和黄帅的班主任老师一样的类似错误,那就是处理方法简单,态度粗暴,没有尊重学生,伤害了学生自尊心。如果京剧班那位被我惩罚的女生把我情况告诉家长,家长又有些来头;或者是把事情写信给报社,报社同样也刊登出来,我不是也同样要成为错误路线的代表人物吗?而且,在“一打三反”和“清队运动”里,我刚刚被整得心灰意冷,现在再被整,我这一辈子不就彻底完蛋了吗?想到这里,我直出冷汗!

我想,看来自己没有上过师范学校,对普通心理学和儿童心理学知识十分欠缺,性格又十分急躁,特别是和十几岁的孩子打交道,我一点兴趣也没有,在这种情况下,我是不适合当教师的。想来想去,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和成人打交道,特别是和一些文艺青年,我更容易和他们找到共同语言。想到这些,我决定换个单位,离开学校。

1974年初春,听说省群众艺术馆的《贵州文艺》需要编辑,凭我的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这块牌子,很顺利调进这个编辑部,从此我成了这家文艺期刊的一名编辑。
 
6、尾声
艺专两年的任教日子结束以后,对于艺校的情况,我不再关心。但几年后,我在市内河滨公园偶尔遇见屠秀珍,她正在带着独生儿子逛公园。我和屠秀珍站在儿童运动场旁边,谈到艺校情况,她告诉我,我调走以后,校长刘大嵩很快就住进校长院,可能是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教训,对学校的事情基本不闻不问。住进校长院没过多久,他突发脑溢血去世,还没到退休年龄。

另外,她还告诉我,音乐班的教师张雅琴也患癌症去世,死的时候很年轻,不到40岁。关于张雅琴我也有些印象,她同样是65年从四川音乐学院毕业,学的是大提琴专业,毕业分配到贵州以后,在劳动实习期间,爱上哈尔滨音院声乐系毕业的大杨。这位大杨长得高大帅气,有点像老外,大家背后猜测,他是不是混血儿?屠秀珍曾经告诉我,这个大杨脾气很大,结婚后,曾经打过张雅琴。在一个秋末冬初的寒冷天气中,我曾经亲眼看见张雅琴一个人冒着蒙蒙细雨,在教学楼下往楼上搬运过冬用的块煤,她的头发都被细雨和汗水浸透,贴在额头。我当时心想,她丈夫大杨为什么不来帮忙?我也曾经透过打开的窗子,听到过张雅琴演奏的大提琴悲怆的琴声。这些琴声如一个男人在思考,在倾诉,琴声不禁使我联想到自己的遭遇,差点流出泪水……

由于我没有住在校内,对于艺校的情况了解不够深入具体,两年艺校任教的记忆,也只能向读者介绍以上这些,供人们了解当时的时代特点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17/12/16完稿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18/1/12改定
 
附注:关于张铁生和黄帅,根据网上维基百科提供的资讯,二人的遭遇如下:
(一)张铁生:“1977年9月,中共中央37号文件将王、张、江、姚专案组编辑的《王洪文、张春桥、江青、姚文元反党集团罪证(材料之三)》下发全国,其中公布有“新生反革命分子张铁生的材料”,包括“白卷”影印件,中共辽宁省委关于张铁生的审查情况报告。报告中称,经审查证明,张铁生是“四人帮”及其在辽宁的死党和亲信毛远新等人一手炮制的假典型、真右派,是“四人帮”篡党夺权的反革命打手。报告列举张铁生“疯狂进行反革命活动”的主要事实后下结论称:“大量的确凿的事实证明,张铁生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现行反革命分子”。报告最后列出张铁生生父的历史问题,以证明张铁生成为现行反革命有着深刻的阶级根源。

1983年3月,锦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组成合议庭,公开审理张铁生反革命案。在审理过程中,张铁生没有委托律师辩护,并拒绝法院为他指定辩护人。在辩论发言时张铁生表示,自己只是个不明真相的“小将”,在复杂的路线斗争中犯了应当被宽容谅解的“错误”。法院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、阴谋颠覆国家政权罪,判处张铁生有期徒刑15年,剥夺政治权利3年,刑期自1976年算起。张铁生不服判决,以没有反革命目的、构不成反革命犯罪为理由,上诉至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,上诉被驳回,维持原判。”

   张铁生刑满出狱后,和苦等他15年的同学董礼平结婚,并通过努力创业,成为亿万富翁。网上的有个材料十分丰富。

(二)黄帅(1961——2017):“1976年四人帮遭逮捕后,黄帅也受到波及,其父被抓入监狱,丢掉了工作和中共党籍。1979年,黄帅以总分320分考入北京工业大学,但消息一经报道后,其入学资格便受到了广泛质疑。最后,在胡耀邦的亲自批示下,黄帅才得以进入大学学习。1984年,黄帅又上书胡耀邦,请求为其父亲平反,后在胡耀邦的支持下获得成功。

1986年,黄帅赴日本留学,1993年毕业于东京大学。1998年底,黄帅回国就职于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。黄帅已结婚,1996年育有一子。黄帅于2017年12月10日17点20分在北京朝阳医院病逝,享年57岁。”
 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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